一家时尚殡葬店的守与变:业务上网 企望改变行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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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4-08-17 13:42

  殡葬电商“彼岸”的店铺装修不同于传统殡葬店,店内明亮宽敞,还可以为顾客定制不同造型的骨灰盒

  43岁的徐毅一直希望以海葬作为自己生命的终点,但这并不妨碍他拥有一家自己的殡葬店,为人们料理着从故去到入土的种种身后事。

  入殓、火化,以及安葬,在徐毅和朋友王丹开办的这家名叫“彼岸”的殡葬店里,可以操持因死亡所需应对的种种环节。清明前的一个月里,他们帮助十位逝者的骨灰找到最后的栖身之所。

  三年前,徐毅由一名网商改行做起了“白事”,起初也只当这是单纯的商业转型。但在经历过一次次葬礼之后,他很难再程式化地面对自己的工作,除了寿衣的选材,墓穴的选址,还无可回避地看到了那些离别时的人情冷暖。

  因为尝试在古老的殡葬行业中注入新的项目和理念,有外国媒体在报道时给“彼岸”戴上了“想来一场葬礼革命”的标题。徐毅觉得“革命”这个词用得有些太大了,他确实想过在这个与死亡和送别为伴的行业中,做出些不一样的东西,但在这之前,也许还要先学会对生命的尊重。

  缘起

  清明前的一个周末,徐毅特地嘱咐经理王巍(化名)早些到店里来。“彼岸”寄存着一位老人的骨灰,将要在这天下葬。

  两年前王巍就已加入了“彼岸”,早上7点刚过,他就领着家属走进了店门。不同于老式殡葬店的逼仄,“彼岸”有着一个由宽大窗体组成的门面,店内光线充裕。

  而王巍带着家属走的那段木质旋转楼梯,也是找人特意设计的,造价十多万。到了地下一层,他顺手挑起开关,一排考究的射灯打到了寿衣展柜上,从中式到西洋,从佛教到基督。被照亮的还有屋子中央那根圆柱形木架,上面陈列着,包括行将下葬这位老人在内的几份骨灰。

  不一样的装潢,不一样的色调,隐喻着徐毅在“白事”行里不一样的来历。

  两年前,徐毅还做着一份网商的工作,收入理想。有一次,他帮着朋友王丹处理亲人的后事,眼见着几个护工为了所谓的“提成”,在寿衣店里就动起手来。

  “当时觉得,这行水挺深啊。”徐毅和王丹商量过后,他们决定进入殡葬业。他也承认,最初的目的就是看中了里面的商机和发展空间。

  初提改做“白事”的时候,王丹的父亲当头给了他一巴掌,而徐毅的父亲,几乎一个月没和他说话。

  但“彼岸”这家殡葬服务公司最终还是开了起来,延续了徐毅做网商的轨迹,由“天使投资人”注资,起了“彼岸”这个颇有意味的名字。

  盒子

  没有太多繁琐的仪式,王巍领着家属取下老人的骨灰,给供奉的观音像上了三炷香。曾有家属私自在屋里摆上火盆烧纸,想想满屋的木质结构,徐毅事后知道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
  即将前往墓地,王巍抢先一步出去打开了店门。虽然从门口到上车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,骨灰盒来到户外一刻,一把黑色的雨伞还是罩在了上方。历代的规矩,不能有光线照射在上面。

  老人走后,木架子上还剩下五份骨灰,旁边摆着各自的遗像。一些稍显年轻的容貌,如果仔细看会发现,照片明显经过了裁剪或是放大。“没办法,有的人走得太突然了,还有家属让我们翻拍证件照当遗像的呢。”徐毅说。

  五张遗像里,有个女孩的秀美容貌,她的骨灰已经寄存在店里快一年时间了。徐毅说,女孩是台湾人,男朋友出差期间两人发生了争吵,说不清具体原因,女孩从楼上跳了下来。

  “帮我俩在葬礼上完婚吧。”小伙子提出来这要求后,徐毅曾为他们真挚的情感打动。可后来女孩的父亲到了北京,表示已不再认这个女儿,也不会负责后事的花销。两方由此起了争执,女孩的骨灰只能暂时先放在了徐毅这里。

  委身“彼岸”里最久的一份骨灰已有一年半了。那是一对已经旅居国外的夫妇,妻子病故,由“彼岸”帮着在国内料理完后事,却再不见那丈夫露面。几次催促过后,终于有个委托人露面取走了骨灰,听那来人讲,丈夫在国外已经有了新的伴侣。

  在店里寄存骨灰的,基本都是些委托我们料理后事的顾客,不好总催人家。由此,徐毅也能看到些特别温暖的时刻。

  有个20多岁的女孩想将爷爷的骨灰带回天津老家,在此之前,她把骨灰寄存在了“彼岸”店里。每天早晚,女孩都会过来两次,敬一炷香,和爷爷说上几句话。

  “彼岸”还可以为顾客定制不同造型的骨灰盒,其中一款白玉坛子造型的售价最贵,大概三万多元。定制这骨灰盒的,是住在附近胡同内的一位老先生。

  这雕龙画凤的外观也是出于老人的授意,几年前他的老伴去世,老人怕妻子一个人长埋地下孤单,所以想把骨灰带在身边。

  老先生怕传统样式的骨灰盒放家里,惹得别人看着不舒服,这才有了式样上的要求。除此之外,他还想做得空间大些,以备日后同妻子的骨灰合葬一处。

  还有一次,有位老太太让儿子推着轮椅来到店里,她想给自己挑选一件合适的寿衣。看见这情景,徐毅语塞,不知道该怎么介绍,“这毕竟不是普通的衣服啊!”

  老太太自己倒是没什么避讳,仔细询问着其中的款式和讲究。挑选完毕后,她最后才撂下一句话:“我不想等走的那天,让家里人太忙乱。”

  入殓

  王巍这天安葬的老人,选择了昌平一处墓地,他也跟着一起随行前往。虽然比清明节提前了一个星期,仍然没能躲开前来祭扫的高峰。

  最终的安葬时间定在了11点多进行,王巍怕有什么波折,又提前去墓地里转了一圈。老人在去年年底离世,从入殓、火化再到挑选墓地,一应事项都由王巍帮着操持完成。安葬这天本不需要殡葬店再出面,但家属有了信任,特意提出来:“还是希望小伙子能陪着走完最后一程,心里踏实点。”

  “彼岸”最初的员工只有徐毅和王丹两个人,入殓时穿衣净身这些程序,也是徐毅先在自己妻子身上摸索着演练,王丹则去找那些有经验的师傅取经。

  但在第一次实操时,还是差点出了岔子。徐毅和王丹尝试将一件棉制的寿衣套在七旬老人身上,笨拙里带着点恐惧。刚扶起身,老人的嘴里好像吐了口气出来。“我们愣在那儿好几秒,当时想,再有半点动静,立刻就跑。”

  如此惊恐的场面日后再没出现,做的入殓多了,徐毅倒是明白了其中的一些窍门。所谓拿酒精擦拭遗体,既是为了消毒,也是为了光滑些方便穿上寿衣;几件衣服最好套在一起,同时穿在身上,这样最省时间;最怕碰到那些体重太沉的死者,遗体像醉酒后一样瘫软下沉,没有半个小时,无法完成净身、穿衣这些工序。

  出生于1994年的刘鹏(化名)是店里年纪最小的员工,但他却是正经的“科班”出身,毕业于“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”专业。曾让徐毅惊魂的一刻,在他看来并不算什么,“那是人走的时候身体里憋着股气儿,一动就出来了。”

  选择这个专业是刘鹏与父亲共同的决定,因为冷门、好找工作,学习的内容超过了刘鹏最初的想象,从殡葬礼仪到墓地挑选,涵盖了白事行的种种。他尤其记住了,一些大多数人未曾注意的细节。

  “对于上吊的死者,要有人托住后背,再解开绳套,这既是出于尊重,也能更好地保护遗体;那些有腹水的死者,放入棺材时一定要扶着头部,让下半身先躺好,这才不会让腹水溢出。”

  入殓中的净身穿衣则是最基础的部分,刘鹏到店里时做得就已经很熟练了,他甚至还学会了为遗体化妆和整形。所谓化妆和女孩们追求花容月貌有着本质的区别,那是为了让遗体看上去更有生气,少不了一些浓墨重彩的手法。

  至于整形,刘鹏说有个更形象的名字,“捏人”。总有人因突然的灾祸离去,容貌上也受了损伤。刘鹏被教授的,就是用专业材料尽力捏塑、还原,去弥补棺内人与亲朋见最后一面时的缺失。

  墓地

  墓地的工作人员迎了出来,踩着正步,抬起了老人的骨灰,王巍借故先去了墓碑那里。他觉得,在这个时候,自己并不适合跟在家属的队伍里。

  “这也算是一个我的改变吧。”王巍最初干这行时,遗体告别时他也会进去鞠一躬,甚至献上花圈。有的家属很感激,但也有人不习惯。“会认为我一个外人参与进来很别扭。”

  徐毅觉得,即使站在旁观者的角度,也能看清一些东西。

  曾有一次,一个中年男子来为家中的长辈筹办后事,徐毅询问,是否要在家中灵位备上一盏长明灯。“确实有人讲究这个,我也没准备赚这块的钱,租一个就50块钱。”

  “没事,我把我们家台灯打开就行了。”

  男子似乎把徐毅的询问当成了一种推销,调侃地回应了一句,但徐毅听着却始终没能笑出来。

  徐毅最怕料理的是那些年轻人的后事,一个新婚不久的男子与妻子吵起架来,心绪难平的他觉得不舒服,在去买药的路上突然逝去。

  听家里人说,男子的车就停在离药店不远的路边,父母遛弯路过都未察觉。他躺在车里,直到次日一早才被发现。

  操持着最后的葬礼,徐毅在现场能察觉出来,妻子怀着深深的悔意,但男方的家属,脸上也统统挂着明显的怨恨。

  一段儿时经历,一直刻在徐毅的记忆里。那是家里一位长辈去世后,太平间管理员听说是从高干病房下来的,不知道为什么,特意给更换了一个冷藏柜。

  第二天再去看,原本安排的冷藏柜被打开,原来里面漏水了,安放在里面的遗体已经被冻住了。徐毅看着人们费劲地想把遗体抬出来,用力一拽,胳膊断了。

  “我特别讨厌这种感觉。”徐毅希望,不管生前还是死后,人与人之间该多些平等。

  在老人所安葬的那块昌平区的墓园里,王巍特意挑选了一个靠近北面边界的位置,背靠青山,遮蔽在树荫下。“我也说不清其中的玄妙,但家属听了,至少会非常满意。”王巍说。

  那片地方徐毅也曾去过多次,老人墓地的价格在整个墓园中,并不算上乘。几千人的安眠之所,墓地的面积、款式也各不相同。

  也就在离老人墓地不过几百米远的位置,一片汉白玉的建筑与周围的绿化植被自成一体,还独有一条水系环绕四周。那是位十几岁少年的墓地,如果按现今的价码,已经超过了千万。

  规矩

  此前一个月,“彼岸”帮助挑选安葬了十位逝者。赶在清明前做完这些,家人祭拜起来会方便些。

  其实看看店里生意数量的变化,徐毅甚至就能察觉出生命凋零的规律。每年的九十月份总是最忙的时候,一些年迈孱弱的躯体,终究耐不过寒暑间的交替变换。

  除了这些无法改变的规律,他也一直想改变这圈子里的一些规则,但做起来却是很难。

  开店之初,徐毅走访了北京的很多殡葬店,发现这行当多是由父子代代相承,最初的不解后来还是圈里人点拨:“这就是个见人下菜碟的买卖。然而,这价格的不透明也让老板无法对伙计完全信任,最终,买卖还是传给自家人最为安心。”

  徐毅在店里开始尝试着把一些商品的价码放在网站上,这立刻招来了麻烦。一对夫妇到相距不远的一家殡葬店挑选骨灰盒,就拿出“彼岸”的网页做比照。不多会儿,那边的同行找了过来,特别生气地说。“哥们,没这么做生意的啊。”

  还有一些“规则”,徐毅则根本不会去触碰。有些殡仪馆规定,火化时所用的纸棺或木棺必须买自他们那里,圈里人都清楚,这其中的价格自然包含了很多水分。

  有时在灵车上,徐毅也能看出家属对价格的异议,但肯定不会附和或者点破。不消说自己的生意受影响,即使对家属来说,遗体的火化也还是要在人家那里操办。

  如果这些一时都改变不了,徐毅至少想在项目上有所创新,店里尝试引进将骨灰做成钻石的“舶来品”技术,最初的一位服务对象却是一只去世的宠物猫。

  他曾担心白白地砸钱进去,不过还好,骨灰钻石的项目现在已经逐渐被接受,人们不再避讳“骨灰不能分家”的旧有观念,一些子女甚至要求将长辈的骨灰分成几份,做成不同的饰品佩戴在各自身上。

  而另一项与国外公司合作推出的,搭乘火箭、在太空抛撒骨灰的业务,则至今无人问津。

  这多少让徐毅有些遗憾,也曾有航天系统的老人前来询问,想了却一生事业的梦想。但之后就没了下文。一些传统观念上的阻隔,终究很难被冲破。

  有朋友建议,为了增加太空骨灰的“噱头”,不如在店门前立一个类似火箭的东西。徐毅想了想,还是拒绝了,这背离了他最初设立这些新业务的本意。

  改变

  和徐毅以前的网商生意不同,殡葬店的生意很难实现“井喷式”的效益增长。几年下来,“彼岸”在收支平衡的基础上还有了些赚头。合伙人王丹也开玩笑似的宽慰他说:“咱这行也不可能一下来太多活儿,不然那就出大事了。”

  其实更让徐毅挠头的,是人员的招聘。如今“彼岸”20多名员工中,能做“入殓”事宜的只有8个人。一些人前来面试,首先就否决了与遗体打交道的工作内容,还有些应聘者,已看到他们走到了门口,结果一见招牌,掉头就跑。

  人们对死亡仍然有着天然的避讳,甚至有顾客为死去的亲人购买安葬的物品,“彼岸”的员工上门服务,他们都不愿把商品拿到屋里挑选。

  不过让徐毅欣慰的是,尽管见多了离别,但他自己并没有变得躲闪或是默然。葬礼上,他可以接受人们伏在自己的肩膀上痛哭。也不会拒绝,有些人迟迟走不出离别之痛,深夜拉上他出去买醉的邀约。

  奶奶去世那年,徐毅曾想亲自为老人完成入殓。但只进行了一半,就从屋里走出来了。“白事”行有个规矩,眼泪不能落到死者身体上。

  “彼岸”店里一直循环播放着电影《非诚勿扰2》里那个经典桥段,李香山为自己办了一场“人生告别会”。

  徐毅相信,有一天,人们对死亡的理解和接纳真的能达到这种程度。如今,已经有顾客开始要求,把葬礼布置得温馨一些。

  因为形式上的新颖,开始有媒体给店里发出邀约,而采访的重点多还离不开互联网、商业模式这些时髦的角度。

  聚光灯下,徐毅侃侃而谈,可在他心里却更想讲讲那些怀着各自心绪走进殡葬店的人们的故事,讲讲对死亡的从容,以及对生命的尊重。

  本版文并摄/本报记者 刘汨